手语直播,是听障者和互联网碰撞的产物。在热闹纷繁的网红浪潮里,这一独特职业,让一群被消声的透明人,被世界看到。
27岁的姑娘赛赛将手贴在耳边,做出“听”的手势,继而用双手食指搭成“人”字形。
听人——这是听障者对普通人的称呼。
对中国2780万听障者而言,这个词往往也意味着一个笙歌鼎沸,却与自己无关的世界。
赛赛所在的大楼数十米外,即是穿过杭州城的留石高架路,往来飞驰的载重货车发出轰雷震耳的声响。这是隐藏在综合体建筑内的一个直播间,与其他地方都不同,这里没有开播前的交流和热闹准备,房间里寂静无声。
暖白色的环状LED灯亮起,赛赛朝远处的助播轻微点头,直播开始。
几分钟过去了,直播间依然没有一点声音,赛赛坐在镜头前,嘴唇始终紧闭,嘴角微微扬起,保持脸上微笑。
她的精力全聚焦在自己的手上,两条纤细的手臂在身前不停比划,充满规则与节奏感。她是一名听障者,也是一位淘宝主播。在淘宝直播上用手语卖东西,是赛赛每日的工作。
在屏幕另一头,网线连接着的是同样沉默无声的工厂,有消费能力的听障人群大都聚集在这里,日复一日地做着体力活。
中国有着全世界最多的听障者,他们大多从事着重复、低薪的工作,男性以搬运工、钳工、焊工为主,女性则主要从事流水线普工、缝纫、插花、按摩、手工编织等。
与这个庞大群体不成正比的是,会手语的“听人”和手语翻译极少,这使得听障者缺乏与外界沟通的桥梁,被困在无声的孤岛里。
图:手语主播紫薇在“听人”主播的直播间外观察学习。摄影| 郑海鹏
手语直播的出现,让这个无声的群体,也能看着直播买买买,像他们眼中的“听人”一样,享受最新的生活方式。
赛赛每日直播五六个小时,为五十余款商品做直播。所有的信息,都要通过连续的手语表达,一场直播下来,她的手常常酸痛不已。
她却享受着这一切,她喜欢被人关注和夸赞的感觉,这个安静的世界正在变大,她不再是那个曾经透明的小姑娘了。
这一份全新的职业,让她得以走出工厂,站在镜头前养活自己。在整体就业率不高的听障者中,这事关神奇。
1“我听不见,但我知道他在骂我”
赛赛烫着一头卷发,见人会先礼貌地微笑,打手语的速度很快,脸上同时显出极丰富的表情,对不能说话的听障者而言,表情相当于语言里的标点符号、助词以及语气。
赛赛出生在一个苏北的小镇上,出生时,她还是这个有声世界的一员。一岁不到,因一次发烧后青霉素注射过量,她失去了所有听力。
在晓事的年纪之前,她也曾有过欢乐无忧的短暂童年。父母心里愧疚,从小叮嘱哥哥沈治克,凡事要多让着妹妹,苹果要给大的,三个奶油鸡蛋糕,妹妹要吃两个。
图:沈治克正在旁观妹妹的直播。 摄影| 贺斌
十三岁那年发生的一件小事,是赛赛开始遁入那个隔绝世界的节点。
一个起雾的冬日早晨,沈治克带着妹妹去镇上早餐店,卖油条豆浆的也是个不大的孩子。点餐时,几番吃力的比划过后,赛赛只见那个孩子嘴里嘟囔,随即哥哥青筋暴起,与人大吵,旁人有的围观,有的劝解……小小的早餐店陷入骚动。
赛赛在一旁静静看着,她知道,一定又是别人骂她哑巴了。可世界依旧那么安静,似乎连这场因自己而起的争吵也与她无关。
就像被关在一个完全隔音的玻璃房里。
在“听人”世界里一次次倍感受挫的赛赛,和许多听障者一样,渐渐产生了“只有聋人才是自己人”的想法。
图:手语主播紫薇下班回家后,和自己的狗一起玩耍。摄影| 贺斌
只有在家庭那个小世界中,赛赛才能被温柔对待。父母和哥哥都没有受过专业的手语训练,但家人之间的默契和对赛赛的关爱,让他们发明了自己的手语。
这是一种只有这一家人才懂的语言:两个大拇指是爸爸,两个小拇指是妈妈,一个大拇指是哥哥,一个小拇指是她自己。
到了上学的年纪,赛赛去了特殊学校,一个月回家一次。在没有手机的年代,电话打回家里,只能对着听筒独自咿呀。
语言连接着世界与心灵。当语言受限,情感表达也会受限。为了便于听障者表达,手语追求“言简意赅”,在方便的同时,也遗漏了语言中的许多美好,抽象词汇尤其匮乏。赛赛可以用一手食指在太阳穴处转动,表达“想”这个字,但她却永远说不出“思念”,因为手语里没有这个词。
人们在运用语言的同时,语言也在塑造着使用者的思维方式,听障者的思维方式往往也更为直接。因此,听障者的表达一旦落到文字上,往往缺乏委婉,不了解其中缘由的“听人”而言,有时会显得生硬。
后来赛赛有了手机,能发短信了,那些干涩的汉字,就成了她与母亲最亲近的联结。
图:赛赛与“听人”助播在配合直播。 摄影| 郑海鹏
2“我要走出去”
随着年纪渐长,赛赛与家人间脆弱的联结面临着瓦解。
初中读完,而最近的特校高中却在南京,赛赛想继续学业,父亲却不放心让她走远。在父亲的心里,去到外面的世界,对听障的女儿来说,无异于一场冒险。
赛赛性格倔强,一定要走。在一次与父亲的激烈争执后,她偷偷从家里跑了出去。不料却被骗进了一伙针对听障者的传销组织里。她和同去的听障同学一起出逃,她成功了,同学却被抓了回去,此后杳无音讯。
这场失败的冒险并未让赛赛回头,沈治克回忆,那时的妹妹在短信里对他说:“只有聋人才会对聋人好。”
接下来的几年中,赛赛辗转南京、乐清、宁波等地打工,和其他听障者一起在工厂做板材,整日闻着刺鼻的胶水,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。她与家人联系也少了,彻底躲进了听障者的小世界里。
后来和赛赛一同成为手语主播的紫薇,则有着不同的身世。她从小被养父母带大,和“听人”一起上普通学校,但这并未让她和世界走得更近。当不懂事的少年当面骂她“哑巴”,她只能沉默站在原地。
从学校出来后,她先是在咖啡厅当服务员,后来又去酒吧跳开场舞。即使最喧闹多彩的酒吧,在她的眼里,也只是个寂静的空间。
图:手语主播紫薇的一天从化妆开始。摄影| 贺斌
她听不到节奏,只能死记动作,跳舞时紧盯同伴,尽量保持动作协调,一场舞下来,别人大汗淋漓,她两眼发酸。
紫薇模样俊俏,常有男孩搭讪,即便有好感,她也只能礼貌笑笑,一个字都说不出,弄得别人无趣,离开时嘴里骂骂咧咧。虽身在众声喧哗里,她却觉得自己像个透明的游魂。
此时的赛赛也在孤独里挣扎,没日没夜工作的她病倒在工厂。哥哥从杭州赶来,带她去医院检查,结果是呼吸道和肠道损伤,是长期吸入有毒气体造成的。
沈治克站在医院走廊里,久久沉默。考上大学后他离开家乡,辗转上海、杭州,想做一番自己的事业。刚创业时,生活拮据,他尝试跟妹妹开口,赛赛话不多说,给他打来了一万块。
他没想到,妹妹的钱是这样赚来的。
3“站着把钱给挣了”
出院后,赛赛被哥哥接到杭州,养病几个月后,尝试重新找工作,找了许多工厂,竟没有一处愿意接受听障者。
走投无路之时,沈治克建议妹妹,可以试试淘宝直播。他打开淘宝,给赛赛看一些大主播的直播,并告诉她,有的传奇主播,一天能卖一个亿。
经常使用淘宝的赛赛,也曾点开过淘宝直播间,但“听人”主播说的每一个字,对听不见的她都毫无意义。她从不敢想,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在淘宝上,用手语做直播。
沈治克曾经营过娱乐直播公司,深谙其道。他不希望妹妹靠讨好“土豪”求打赏,而是选择走电商路线,通过专业的商品介绍卖东西,“站着把钱给挣了!”
紫薇也在此时加入,一个听障者电商直播团队诞生了。
直播对赛赛是个全新的领域,以往,她甚至不太敢和陌生人说话。初次上播,即便连一个粉丝都还没有,镜头前的她仍然紧张。
图:手语主播紫薇在镜头前和粉丝打招呼。摄影| 郑海鹏
“手语都忘记怎么打了。”赛赛说。
紫薇也好不到哪去,她站在镜头前总是不自觉地发抖。
要将妹妹从那个隔绝的世界拉出来,比沈治克预想的要难。
与一般娱乐直播不同,淘宝主播要先练基本功,懂销售,整个培训过程极其漫长。赛赛需要在五分钟内,用手语将一款商品介绍清楚。她必须先写文案,再将文案转换成手语,将每一句话都拆开来比划,一遍一遍练习,全部流程走下来,到赛赛熟练掌握,竟用去一个半月。
更大的问题出现在脸上。在听障者的日常交流中,因为手语传达信息有限,需要脸上表情辅助表达。
但对于不了解手语的“听人”而言,这样的表情“过于丰富”。
“甚至显得狰狞。”沈治克苦笑着说,连面容姣好恬静的紫薇也不能避免。
在直播间里,有的粉丝说她们“自带表情包”,更不客气的人则会直言“扭曲”。
沈治克意识到,手语淘宝直播要跨过这道专业坎,表情问题必须解决。
那段时间,他亲自站在直播间督战,一旦妹妹的表情出问题就立刻喊停,甚至在打光灯上贴A4纸,上面写着四个硕大的字:保持微笑。
如此重复打磨数月,赛赛和紫薇终于练就了现在的专业水平:端正的坐姿,跟随手语动作展露的自然微笑。
直播间还有一道特别的规定,每个招聘来的“听人”助理,都要学手语,并且设定三天“体验期”,最终去留,则由主播们决定。
图:手语直播团队另一名成员豆豆。摄影| 郑海鹏
直播终究是面向大众的,即便有哥哥周全的保护,也无法彻底避开没有缘由的恶评,赛赛和紫薇都被伤害过,温和点的观众会说“看不懂”,更不堪的评论则是:“一群哑巴在这儿做什么直播!”
赛赛和紫薇因此哭过许多次。在开播初期,看到突如其来的恶评,直播中的赛赛会心头一紧,从小到大遭遇过的恶意从记忆里一涌而出,手语也乱了……
她想哭。
直播仍在继续,网线那头还有许多粉丝看着她。她硬撑着直到下播,镜头关闭之后,她依旧坐在那,一个人开始默默流泪。
沈治克这时才发觉,自己拼尽全力,或许可以帮妹妹发现一个新的工作,却很难向她解释那些无端的恶意和这复杂的世界。
他只能打着简单的手语,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说:“那些都是坏人,我们是为好人服务的。”
幸好,留言区里更多的是鼓励和赞赏,若是看到一句“手语很棒”,妹妹和紫薇整天的直播都会“很有感觉”。
4“看,这个主播是我的工友!”
赛赛清楚记得第一单出现时的激动,回忆起那一幕,她的手语动作里甚至有一个使劲拍大腿的动作,兴奋之情溢于言表。
听到消息,沈治克也松了口气,这意味着他的预设逻辑生效了,“听障者直播的商业效果与常人其实没有差别。”这一单发生在开播后的第五天,这甚至超越行业平均水平。
一个月后,赛赛每天能卖出十多件衣服,紫薇的化妆品也卖得不错。从收件地址可以看出,这些从直播间卖出的东西,大都发往同一个地方:工厂。
赛赛知道,那意味着,收件人大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听障者。在这个群体中,略有消费能力的人,大都集中在工厂的流水线上,那也是赛赛的来处。
正因如此,赛赛挑的货,多以物美价廉的东西为主——二十九元的粉红色包包、几十元一件的女装、耐用实惠的生活用品、好吃不贵的零食……
图:赛赛在直播中试吃零食。摄影| 贺斌
曾经的听障工友,看到赛赛的直播,顿觉眼前一亮,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自己能“看”的直播。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了“赛赛”的“自来水”,纷纷在朋友圈和听障朋友的群里转发。这种转发有时还带着一点炫耀的味道:“看,这是我的工友!”
今年10月,在杭州举办的全国残疾人技能大赛上,赛赛和紫薇连续进行了四天直播。现场的许多残障人士都围了过来。他们中,有来自天山脚下的蜂农,也有云南深山里的采茶人……他们都希望赛赛和紫薇能帮忙带货。
这是赛赛从未想过的事——自己竟然也能帮助其他残障人士。
“觉得更有动力了!”赛赛说。
5世界更近了
时间一天天过去,赛赛的直播间里也涌入了许多充满善意的“听人”。
她从不曾与如此多的“听人”接触,很是紧张了一阵。但随之而来的赞赏与鼓励让她彻底放心了。
“听人还是好人多。” 她依旧言简意赅,却掩饰不住开心。
与“听人”世界的接触,让赛赛渐渐走出无声的孤岛。
如今,无声的直播间已经不再“无声”了,赛赛有了帮自己进行口语翻译的“听人”助播,粉丝结构也变成了一半听障者,一半“听人”。
她不再相信“只有聋人才是自己人”,开始主动习得“听人”世界的规则。
听障者是敏感的观察者,她们情感细腻,只是语言限制了她们。
赛赛开始明白,文字是冰冷的。以往,与“听人”文字沟通时,赛赛的表达常显得生硬,没有语气词,没有委婉语,容易让人感到冒犯。在发给长辈或上级的消息里,她会直接说:“你过来一下。”就像发布一个命令,但她本是个友善、温和的人。
在和“听人”的接触中,她渐渐意识到,“麻烦”、“请”、“有劳”这些字眼并非无关紧要。
世界更近了,家也更近。
图:她们和“听人”女孩一样,也喜欢自拍。摄影| 贺斌
自从做了无声直播以后,遇到适合老人的商品,赛赛总会留一份,寄给家乡的父母。
老人们也放心了许多,虽然女儿不在身边,但他们随时可以在淘宝直播间里看见她。一次母亲来杭州短住,担心老人出门怕生,赛赛每个周末都领着母亲逛街。
母亲惊讶地发现,女儿不再是那个害怕陌生人的小姑娘了。
包括赛赛、紫薇在内,直播间里的四个听障女孩,时常一起逛街做美甲,一起散步遛狗。
图:闲暇时,女孩们常在一起逛街。图| 贺斌
部门聚餐后去唱KTV,她们也一起去,紫薇领着女孩们在灯光下跳舞,脑中依旧是记忆里的节奏。
更多时候,女孩们只是坐着,静静看着屏幕,那些众人熟悉的歌曲,在每个女孩心里都有不同的旋律。
赛赛喜欢电影,对她而言,看电影就是“看”电影。她知道,自己的体验永远和别人不同,甚至“有差距”,但她越来越喜欢自己看到的这个世界了。
最近几天来,赛赛和紫薇每天都比平时下班晚,因为天猫“双十一”即将来临,无声直播间特意策划准备了数十种新商品。
虽然以前也知道天猫“双十一”,但直到当了淘宝主播,赛赛才更直观地理解了它的意义,“就像过年!”
与所有商家都不一样,手语主播们的“双十一”更像一场复杂的表演,每个商品都需要长长的手语介绍,她们利用下班时间排练,找感觉,期待在她们的第一个“双十一”实现飞跃。
让赛赛激动和自豪的是,天猫“双十一”期间,她们的无声直播间将推出听障者特卖会,商品来自一家主要由听障工人组成的首饰工厂。
她就是从那样的厂里来,她知道关于那里的一切。